人老会健忘,但与孙晓云有关的几件往事,我却记得比较清楚。
1980年,二十多岁的孙晓云还在部队当兵,创作了一幅有着书法长题的水墨人物画,在江苏省青年美展中展出,很突出。当时我在省美术馆从事研究和宣传工作,专门请她来馆交谈,撰写了评论文章,发表于《南京日报》。后来她多次提到这件事,说这是写她的第一篇文章,终生难忘。1985年,她转业到南京书画院,第二年便夺得全国中青年书法大展一等奖。她从此一发而不可收,竟七次获全国书法大奖,被戏称为“得奖专业户”。
孙晓云书《易安居士词钞》局部
到了2001年,南京书画院举办以“金陵胜迹”为主题的书画展,展出朱道平、孙晓云、施邦鹤三人的作品,并出版作品集,道平邀我写序。为此我又一次与晓云进行了交流。那时她已被书界评价为当今中国书坛“女杰”和“新古典”“帖学”代表人物了。同年,她的理论专著《书法有法》出版,大受欢迎。此后,该书由国内外六家出版社在15年间20次再版,创全国书法理论书籍销售量最高纪录,并作为唯一书法理论书籍进入国家“农家书屋工程”,并获韬奋图书奖。还由台湾两个出版社先后出版了两个版本,日本中央公论社出版了日文版。
孙晓云书杜甫《望岳》
2006年,晓云调入江苏省美术馆,先后任副馆长、馆长。这些年来,她荣获中共中央、国务院授予的“全国先进工作者”(全国劳模),中组部、中宣部、人社部、科技部颁发的“全国杰出专业技术人才”,中宣部首批“全国‘四个一批’人才”,中国文联“第二届全国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”等荣誉称号,并获“江苏省委省政府首届紫金文化奖章”。她在中国美术馆、江苏省美术馆和香港、澳门、台湾等地区及意大利、法国、俄罗斯、日本、韩国等国家举办作品展览,组织策划了“请循其本·古代书法创作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”等,同时在中国书协、江苏省书协担负重任。我虽退休多年,但省里和馆里有些事她还来找我参与,故而多少了解一些她的担子的重量,以及她的忙碌与辛苦。2016年,她卸下馆长职务,只做“名誉馆长”了。其疲惫的神色终于减少,我为她高兴。
孙晓云书《小雪》
最近按照江苏省文化厅的安排,晓云正在用心筹备一次新的个人书法展览。晓云自然又邀我写篇文章,于是就有了我们最近再一次的交流,也有了我的种种感想与进一步的认知。
孙晓云似乎先天注定是为承传“二王”书法文脉而生的。在她既往的书法生涯中,我看到了诸多当代书坛少见的特质。
孙晓云书《松摇 竹撼》联
其一,家学渊源,起步特别早。她的外祖父是古文字学家、书画篆刻大家朱复戡。她从三岁开始就在母亲的启蒙下学写毛笔字。没有人逼她,那么小的孩子居然越写越有兴趣,天天自觉地写,逐渐掌握笔法要领,练就了过硬的“童子功”。她的“书龄”比同龄人要长得多,以致她说“那种热爱似乎就长在我的身上”。直到现在,只要有空,她还是天天写,经常从早写到晚,甚至半夜才睡。只要能写字,她生病也不休息。
其二,“女红”观念,心态特别好。晓云认为书法是男人的强项,历代女书家寥寥;作为女性,要付出更多的努力。所以她提出“女红”的想法,视书法如同做衣服、织毛线、刺绣、做饭、烧菜一样,平心静气、轻松自然地对待,享受其中的乐趣。从自身特性和特长出发,去选择适合自己的艺术形式,把它做精做好,这是一条具有普遍性意义的经验。晓云此说一出,引发多方共鸣。
其三,“二王”文脉,路子特别正。近三十多年来,中国书坛发展迅猛,瑕瑜混杂,求怪求异,屡见不鲜。晓云始终坚持承传文脉,回归传统,遨游于王羲之、王献之、孙过庭、颜真卿、米芾、赵孟頫、董其昌、王铎等名家书迹之中,入其门,得其法,逐渐形成了晓云独特的书风:笔精墨妙,韵浓情真,灵动秀劲,自然天成。这在她的小行草和小行楷书写中尤为鲜明。特别是那些看似信笔挥写的手札,雅致而又不失大气,饱蕴着淡雅的情怀和严谨的法度,乃至达到了“经典”的层次。书界一位评家评价她的小字行草“穿越了性别,穿越了年龄,穿越了地域,穿越了社会阶层,甚至穿越了历史,捕捉到了文人书法最具普遍性的那种精神和意蕴”。的确,在当代复兴中国书法优秀人文传统的主流中,晓云无疑是一位主力推动者。
其四,“书法有法”,体悟特别深。晓云不仅重实践,而且重理论研究。经过多年的追根究底,寻找古来书法用笔之“本”,在43岁时她写出了专著《书法有法》。这本书以第一人称娓娓道来的文风,论述了中国书法笔法的起源、终止、失传的原因,同时还阐述了运指转笔法的重要性,以及与书法实践有关的若干理论问题。比如什么是“八分书”与“楷则”,“势”与“五字执笔法”,“美化”与“隶化”,“完法”“尚法”“变法”与“无法”,“帖学”与“碑学”的实质,“书画同源”的本意,何谓“文人画”等等,洋洋洒洒60个题目,串连成一条引人入胜的艺术彩链。晓云独特、缜密的思考与创见,不仅引起海内外书法创作界、书法理论界的关注和认可,对我这样的美术史论界人士也有吸引力和启发性。
孙晓云书《三十年前》
以上所说的四个特质,综合起来构成了孙晓云的书法立场,也可以说是她从一个幼年学书又是女书家的细腻、敏感的角度,对当代中国书法的独特奉献。
晓云没有止步。近几年来,她的思考重点又转向书法的当代文化功能问题。书法在当代社会究竟应起怎样的作用?当今书法已经失去实用性和普及性,很多人在不知不觉中产生误解,把书法看成是纯粹的艺术,这是对书法的低估。我们必须重新认识书法的位置。中国书法首先是文字,然后才是艺术。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之根,书法是中华文化之根。如果没有文字,历史、诗歌、文学、哲学等都无所依凭。而文字不外乎识、读、写。现在一般书写已被电脑、打印机等现代化设备所替代,对书写的消解是当今的危机。晓云认为这个问题要上升到国家文化安全的高度。对书法不但要讲艺术性,更要强化它的文化属性。如果把文字的书写内涵剥离,使之成为纯艺术,那就可能导致已延续五千年的中华文字的消亡,中华文明的繁衍就会遇到问题。
晓云所呼吁的,不仅是要重视书法的艺术审美功能,更要恢复与强化书法的文化功能。这就需要有效地提炼出书法文化的时代精神和活力,加强书法教育、书法传播,要接地气,要从小学抓起,让书法走入社会每一个空间、融入寻常百姓家,而不是仅仅局限在书法“界”,局限在文人趣味、展厅效应。
一步行动胜过一打纲领。近年晓云花了大功夫,用小楷书写了“中华国学德育经典”中的《论语》《大学》《中庸》《道德经》,恭恭正正,共近三万字,出发点就是让广大青少年在欣赏书法艺术的同时,能够感悟传统文化的深邃博大,并借此弘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。她还请专家加上通俗、详细、严谨的注释,将之一并付梓。书籍出版后广受读者欢迎。这不是她的小楷作品集,而是传统文化经典读本,具有审美、阅读、德育的社会意义,可谓一举三得。她说:“只要手里握着毛笔,我就是一个幸福的人。我非常享受书写给我带来的平静和快乐。”我相信这是她的肺腑之言。
孙晓云的书法立场与文化担当紧扣着“不忘初心”。她从小学习书法的“初心”是出于喜欢与热爱,现在大环境中的“初心”则是中国书法文化的继承与发扬,二者本质相通。初心,是底线,也是追求;是目标,也是动力。有信仰,就会有高山仰止的境界,就不会随波逐流。她深知,书法传扬是一项“随风潜入夜,润物细无声”的工程,是漫长细致的一代接一代的薪火传递工程。她表示,自己将以毕生的精力,让书法始终伴随着生活,伴随着一切。
我想起了汉代扬雄的名言:“书,心画也。”也想起了唐代张怀瓘的名言:“书者,如也,舒也,著也,记也。”还想起了清代刘熙载的名言:“书者,如也。如其学,如其才,如其志,总之曰如其人而已。”孙晓云不仅以既往的书法实践与理论成功地写就了“书法有法”,而且还在继续用她坚持不懈的行动,谱写着“书法有文”“书法有用”“书法有心”的新篇章。
承传、坚持,这是孙晓云书法立场与文化担当的最精练的概括!我真的非常感动。中国书坛需要更多的孙晓云式的书法家。(孙晓云,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、女书法家委员会主任,江苏省书法家协会主席)